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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站在镇口那棵老石榴树底下,腿肚子有点儿转筋。

树还是那棵树,枝干虬结,盘根错节,像我爹那双布满老茧、青筋暴起的手。

可我的心,却跟被谁用钝刀子剜走了一块似的,只剩下一个血糊糊的窟窿,呼呼地灌着冷风。

就在几分钟前,我还跟我妈视频呢。

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、肘子上还打着一块蓝布补丁的旧褂子,絮絮叨叨地让我多穿点:“明儿,北京那地方,贼拉冷,你这孩子,从小就不知道冷热,冻出个好歹来,可咋整?”

我一边应承着“哎哎哎,知道了妈”,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着老板的邮件,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得飞快,心里还嫌她啰嗦,耽误我正事。

谁能想到,电话刚挂,我爹的电话就追了过来。

那声音,抖得不成样子,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,打着旋儿往下掉:“明儿……你妈她……晕过去了!刚送镇医院,医生说情况不太稳……你要是能回来,就……就回来看看吧。”

晕过去了?上一秒还在唠叨我穿衣,下一秒就……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眼前一黑,天旋地转,差点没一头栽倒在这棵石榴树下。

这消息来得太邪乎,太不讲理,活像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,拿我娘的命,当了那玩笑的引子。

我扶着粗糙的树皮,指甲缝里嵌满了树屑。

树皮凉,可我的手更凉。

我张了张嘴,想喊一声“妈”,可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只有眼泪,不争气地,一颗接一颗,砸在脚下的黄土地上,洇开一个个小小的、深色的圆点,转眼就被干渴的土吸没了。

冰冷的现实让我不得不回到记忆的起点,回到那个石榴树下的童年。

第一章:家的回忆

1. 清晨的呼唤

要说我的根儿,那可全扎在这巴掌大的柳河镇上了。

这地方,说不上多富庶,可家家户户都透着股热乎气儿,像刚出锅的馒头,冒着白气儿。

青石板路被百十年的鞋底子磨得溜光水滑,踩上去,脚底板能感觉到一种温润的凉意。

两旁的老房子,墙皮斑驳,露出里头黄褐色的土坯,可门楣上贴的红对联,年年腊月二十九,准换新的,红得喜庆,红得扎眼。

邻里之间,谁家炖个红烧肉,那香味儿能顺着风,飘满半条胡同;谁家孩子淘气挨了打,哭声一起,隔壁王大娘准会端着碗热汤面,颠着小脚过来劝:“老李家的,孩子嘛,打两下得了,别真下狠手。瞧这小脸儿,哭得跟花猫似的。”

我那会儿,就是这胡同里最皮实、最能折腾的一个“小泥猴”。

每天天刚蒙蒙亮,鸡还没叫第三遍,我正做着美梦,梦见自己骑着大马,驰骋在无边的麦田里,耳朵边儿就响起了我娘那熟悉的“晨曲”:“明儿!明儿!太阳都晒屁股了,还不起?再不起,上学又要迟到,看孙老师不拿教鞭抽你!”这声音,比公鸡打鸣还准,还响亮。

我翻个身,把被子蒙过头,假装没听见,心里还嘀咕:“再睡五分钟,就五分钟。”可没用。

下一秒,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一股带着棒子面粥香的热气涌了进来。

我娘端着个粗瓷大碗,站在床边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装!接着装!信不信我拿凉水泼你?”

那碗棒子面粥,熬得浓稠得能立住筷子,上面浮着一层金灿灿的米油,那是我娘用小火慢熬了半个钟头的功夫。

她总说:“喝粥要喝米油,养人。”

我接过碗,烫得直呵气,可那股子粮食的甜香,顺着喉咙滑下去,整个人都暖和了。

“快起来,趁热喝了,”我娘催促着,转身又去厨房,“你爹在厨房给你烙饼呢,别让他等急了。”

2. 阳光下的田野

说起我爹,那可是个“厨房杀手”。

他这辈子最大的本事,就是能把任何食材都做成一个味儿——糊味儿。

可他偏偏又爱下厨,尤其是给我做饭。

每天早上,厨房里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,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、越来越浓的焦糊味儿。

等他端着盘子出来,那饼子,一面金黄酥脆,一面黢黑如炭,活像张阴阳脸。

我娘总在一旁笑话他:“老李,你这手艺,也就咱儿子不嫌弃。搁外头,狗都不吃。”

我爹也不恼,嘿嘿一笑,搓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儿子不嫌弃就好,不嫌弃就好。”然后,他会偷偷把我娘刮下来的焦黑部分扔掉,只把金黄的部分夹到我碗里。

吃完早饭,我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,跟个出笼的小鸟似的,撒丫子就往外跑。

胡同口,早就聚了一帮“狐朋狗友”——二愣子、铁蛋、小花……我们一路疯跑,穿过镇子,直奔城外的田野。

那片田野,就是我们的天堂。

春天,野花开了,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里翩翩起舞。

我们追着蝴蝶跑,跑得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,却怎么也抓不住。

二愣子说:“明儿,你跑起来像头小牛犊!”我听了,心里美滋滋的。

夏天,小河沟里的水清亮见底。

我们脱了鞋袜,光着脚丫子踩进水里,凉丝丝的,舒服极了。

泥鳅滑溜溜的,从指缝里钻出去,惹得我们一阵惊呼。

铁蛋最厉害,能摸到巴掌大的鲫鱼。

我们就在岸边挖个坑,捡些干柴,架起火来烤鱼。

鱼烤得焦黄,撒上点盐,那香味儿,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。

小花胆子小,不敢下水,就在岸上给我们望风,看见大人来了就喊:“快跑啊!”

秋天,生产队的玉米地一片金黄。

我们几个“小贼”就趁着夜色,偷偷溜进去,掰几个嫩玉米。

找个僻静处,生起火来烤。

玉米粒在火上“噼啪”作响,烤得焦香四溢。

我们吃得满嘴黑,互相指着对方的花脸笑。

有一次,被看地的赵大爷抓了个正着。我们都吓傻了,以为要挨揍。

可赵大爷只是叹了口气,从自己怀里掏出两个煮熟的玉米,塞给我们:“小兔崽子,下次想吃,来我家地里掰,别糟蹋庄稼。这玉米,是大家伙儿的口粮。”

那两个玉米,比我们偷的还大,还甜。

从那以后,我们再也没偷过。

冬天,河面结了厚厚的冰。

我们就拿块家里废弃的木板当雪橇,在冰面上滑行。

风刮在脸上,像小刀子,可我们玩得热火朝天,摔得屁股生疼,爬起来接着滑,笑声能震落树上的积雪。

3.石榴树下的秘密

玩累了,太阳也西斜了。

我们这群“小泥猴”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。

远远地,就能看见我家院子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亮着,在暮色里,像一颗温暖的星星。

推开院门,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,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。

我娘系着那条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围裙,在灶台前忙活,锅铲翻飞,动作麻利得像只灵巧的燕子。

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菜,有自家菜园里摘的青菜炒豆腐,有我娘亲手腌的、脆生生的咸菜,偶尔还能见着一小盘肉——那是我爹赶集时特意割的,说是给我长个子。

我爹坐在小板凳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显得格外慈祥,也格外沉默。他很少说话,可他的眼睛,总追着我转。

一家人围坐在那张被磨得光滑的小方桌旁,边吃边聊。

我讲着今天在田野里的“英雄事迹”,比如怎么智斗赵大爷,怎么摸到最大的泥鳅。

我爹听着,偶尔插一句:“小心点,别摔着,也别掉河里。”声音低沉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。

我娘则是一边给我夹菜,一边数落:“看你弄得一身泥,回头又得洗,费水!还有,裤子又刮破了,我这眼睛都快穿不上针了!”可她的眼神里,全是笑意,像春日里暖洋洋的阳光。

那会儿,日子是清贫的,米缸见底是常事,新衣服要等到过年才有。

可心里头,是实实在在的富足。

那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有说有笑,有热饭热菜吃的踏实感,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。

我觉得,那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。

而这一切的中心,就是院角那棵老石榴树。

那是我娘嫁过来那年,亲手栽下的

。她说,石榴多子,是个好兆头。

每年秋天,树上就挂满了红彤彤的石榴,像一盏盏小灯笼。

我娘会搬个小板凳,踮着脚,小心翼翼地摘下来。她总把最大、最红的那个留给我。

石榴籽晶莹剔透,像红宝石,咬一口,汁水四溢,甜中带着一丝微酸,那滋味,就是“家”的味道。

第二章:漂泊的岁月

4. 北京的霓虹

北京,真大啊。大得让人发慌,大得让人找不到北。

我拖着那个被我娘塞得鼓鼓囊囊、还散发着咸鸭蛋和饼子味儿的箱子,站在北京西站的人潮里,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,被汹涌的浪头裹挟着,随时可能被吞没。

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,晃得我睁不开眼。

马路上车水马龙,汽车的喇叭声、刹车声、引擎的轰鸣声,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,吵得我脑仁疼。

人们行色匆匆,脸上都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漠和疏离。

没人看你,也没人理你,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像一座座移动的孤岛。

大学生活,新鲜是真新鲜。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,操着各种口音,聊着各种我闻所未闻的话题。

他们谈论着最新的电影、最火的明星、最贵的球鞋,而我,连那些名字都没听过。

我的衣服是土气的,是我娘在镇上供销社买的;我的口音是带着浓重乡音的,把“老师”说成“老西”;我的见识是浅薄的,连地铁怎么坐都要研究半天。

我努力地融入,可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。

食堂里,他们三五成群,谈笑风生,而我常常一个人端着餐盘,找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。

宿舍里,室友们聊着游戏和女生,我插不上话,只能假装看书。

我拼命地学习,想用成绩证明自己,可心里头那份格格不入的孤独感,却像野草一样疯长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

每当夜深人静,宿舍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电脑主机的嗡嗡声时,我就特别想家。

想我娘的唠叨,想我爹的旱烟味儿,想那棵老石榴树,想那条清亮的小河沟。我会偷偷拿出我娘给我带的咸鸭蛋,就着白米饭吃。

那熟悉的、带着家乡泥土气息的味道,能让我暂时忘掉身处异乡的惶恐。

我把吃完的鸭蛋壳洗干净,放在书桌上当笔筒,看着它,就像看着家的方向。

我常常给家里打电话。

电话那头,我娘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暖,那么踏实,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。

她会问我吃得好不好,睡得香不香,钱够不够花。

她还是会唠叨,可这唠叨,现在听来,却像是一剂良药,能抚平我所有的焦虑和不安。

我爹的话依旧不多,每次都是那几句:“好好念书,别惦记家里。家里都好。”可我知道,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,给我撑腰,给我力量。

那会儿,我觉得,家就是一根线,一头拴着我,一头拴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镇上。

只要这根线不断,我就有勇气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继续走下去。

可我没想到,这根线,有一天会突然绷紧——因为母亲病倒的消息,几乎将我拉回现实的悬崖边缘。

5.格子间的囚徒

四年大学,一晃就过去了。

我凭着还算不错的成绩,挤进了京城一家知名的外企。我以为,我的人生从此就要走上快车道了,我可以挣大钱,买大房子,把爹娘接来享福。

可现实,却给了我当头一棒,打得我眼冒金星。

职场,远比校园复杂得多,也残酷得多。

这里没有同窗情谊,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竞争。

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职业化的微笑,可眼神里藏着算计和防备。

我的顶头上司,一个姓张的经理,表面和气,背地里却总想把我的功劳揽到自己头上。我的工作压力大得惊人,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。

项目一个接一个,各种电话像催命符一样追着我跑。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,不停地运转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我的生活,变得单调而疲惫。

白天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,眼睛干涩得像要冒烟;

晚上回到租住的、只有十平米的小屋里,倒头就睡,连梦都是Excel表格。

周末?那是什么?对我来说,周末只是换个地方加班而已。

我的社交圈越来越窄,除了同事,几乎没什么朋友。

我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,也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。

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掏空的躯壳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,灵魂早已不知去向。

感情上,我也栽了个大跟头。

我交了个女朋友,叫小雅,是个城里姑娘,漂亮,聪明,家境也好。

起初,我们爱得火热。她喜欢我身上那股“质朴”的劲儿,说我不像别的男人那么油滑。

可没过多久,她就受不了我的忙碌了。

情人节那天,我答应陪她去看电影,可临时有个紧急项目,我不得不加班。

等我凌晨两点回到家,发现她坐在门口,眼睛哭得红肿。她说:“李明,你心里除了工作,还有我吗?我需要的是一个男朋友,不是一个工作狂!”

我试图解释,试图平衡,可最终,她还是离开了我。

分手那天,她站在楼下,看着我租住的那栋破旧的居民楼,冷冷地说:“李明,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。你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好,怎么给我一个家?”她的离开,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我彻底迷茫了。

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,到底是为了什么?

是为了在这座城市里买一个鸽子笼?

是为了让银行卡上的数字多几个零?

可这些,真的能带来幸福吗?

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、眼神空洞的自己,突然觉得无比陌生。

我好像丢了自己,也弄丢了回家的路。

有一次,我连续加班一周,胃痛得直不起腰。

我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,连叫外卖的力气都没有。

我翻遍了通讯录,想找个人说说话,可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,最终停在了“家”上。

我拨通了电话,是我爹接的。

我强忍着疼痛,装作若无其事地说:“爹,我挺好的,您和妈别担心。”

挂了电话,我再也忍不住,抱着膝盖,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。

那一刻,我多么想回到那个有热饭热菜、有爹娘唠叨的小院里啊。

胃痛的夜晚,我第一次开始怀疑,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?

6.公园里的顿悟

那段时间,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。

下班后,我不愿意回那个冰冷的小屋,就在街上游荡。北京的夜晚,灯火辉煌,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。我常常走到后海,看着湖面上的游船,听着酒吧里传来的歌声,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。

有一天,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公园。

公园里人不多,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
我找了个长椅坐下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旁边,坐着一位老人。

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但很干净的中山装,手里捧着一本旧书,正看得入神。他的侧脸很慈祥,皱纹里都带着笑意,像一尊温和的佛。

不知怎么的,我忽然很想跟人说说话,哪怕是个陌生人。我挪了过去,跟他搭讪。

“大爷,看什么书呢?”

老人抬起头,冲我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像一朵菊花。

他把书递给我看。是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《论语》。“闲来无事,翻翻老祖宗的东西。

年轻人,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,遇到难处了?”

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,也许是老人的笑容太有感染力,像一束温暖的阳光,照进了我冰封的心。

我竟然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了出来。

我讲了我的迷茫,我的疲惫,我对未来的恐惧,我对家的思念,还有那份深深的自我怀疑。

我告诉他,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不知道该往哪里飞。

老人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我,只是偶尔点点头。

等我说完了,他合上书,看着我的眼睛,那眼神清澈而深邃,仿佛能看透我的灵魂。

他微笑着说:“孩子,你一直在外面拼命地找,找前程,找幸福,找归属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你一直在追求的东西,其实就在你心里?”

他顿了顿,指着我的心口,“家,不是那个地方,也不是那栋房子。

家,是你心里那份最深的牵挂和温暖。

你把它弄丢了,所以才觉得空落落的。

回去看看吧,看看你爹娘,看看那棵老石榴树。

你的心,会告诉你答案的。”

老人的话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。

我愣在那里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是啊,我一直在向外求索,却忘了向内审视。

我追逐着所谓的成功,却忽略了最珍贵的东西。

我拼命想抓住远方的光,却忘了自己身后,一直有一盏为我点亮的灯。

那一刻,我仿佛醍醐灌顶,豁然开朗。

我知道,我该回去了。

不是逃避,而是回归。

我要找回那个被我弄丢的自己,和那个被我遗忘的家。

第三部分:回归与团聚

7. 归途

我请了长假,买了回柳河镇的车票。

坐在回程的火车上,我的心情复杂极了。

有近乡情怯的忐忑,有即将见到爹娘的激动,还有一丝对自己这些年“不孝”的愧疚。

我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,回忆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。

童年的欢笑,离别的泪水,城市的喧嚣,失恋的痛苦……一幕幕,都那么清晰,又那么遥远。

火车到站了。我拖着行李,走出车站。

小镇的变化更大了。马路拓宽了,路边多了不少小汽车,一些老房子被翻新了,刷上了白漆,看起来更整洁了。

可那份熟悉的亲切感,一点没变。

街上的乡音,小贩的吆喝声——“新磨的豆腐嘞!”“刚出锅的糖糕!”——还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泥土、炊烟和淡淡粪肥的味道,都让我感到无比安心。

这才是人间烟火气,这才是我的根。

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。

推开那扇熟悉的、油漆已经剥落的院门,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爹。

他正坐在石榴树下,戴着老花镜,看一张报纸。他的背更驼了,像一张拉满的弓,头发全白了,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霜。

我喊了一声:“爹!”

我爹抬起头,愣了一下,随即,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,像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。

“明儿?真是明儿回来了?”他颤巍巍地站起来,朝我走来,脚步有些蹒跚。

就在这时,屋里传来了我娘的声音,还是那么中气十足:“老头子,谁来了?磨磨蹭蹭的!”话音未落,我娘就走了出来。

她比记忆中瘦小了许多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,像干涸的土地,可那双眼睛,还是那么亮,那么温暖,像两颗黑葡萄。

她看到我,先是一愣,然后眼泪就下来了,一边抹眼泪一边骂,声音里却带着哭腔:“你这个死孩子,还知道回来!电话也不打一个,信也不写一封,是不是把我们老两口给忘了?是不是在北京娶了媳妇,就把爹娘扔了?”

我鼻子一酸,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,膝盖砸在坚硬的土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“爹,娘,儿子不孝!儿子对不起你们!”

我娘赶紧把我拉起来,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手在我脸上、胳膊上不停地摸,像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。

“瘦了,脸也黄了,一看就没好好吃饭!”她嘴里还在念叨,可手却不停地拍着我的背,像是要把这些年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。

我爹站在一旁,只是嘿嘿地笑,可我看见,他偷偷地转过身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那袖口,已经磨出了毛边。

那一刻,所有的漂泊、所有的迷茫、所有的委屈,都烟消云散了。

我终于明白,无论我走得多远,飞得多高,这里,才是我的根,才是我的归宿。

我回来了。

8.石榴红了

我决定留下来。不是逃避,而是回归。

我想用我在外面学到的东西,为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做点什么。

我先是参与了镇上的乡村振兴项目。

我发现,我们镇的石榴,品质特别好,个大味甜,籽粒饱满,像红玛瑙,可就是卖不出去。

每年秋天,红彤彤的石榴挂满枝头,可因为交通不便,信息闭塞,只能烂在地里,或者被小贩用极低的价格收走。

乡亲们看着心疼,却没办法。

我利用自己在互联网和营销方面的知识,帮乡亲们搞起了电商。

我教他们怎么用手机拍照,怎么把石榴拍得又红又亮;我教他们怎么写文案,不说“好吃”,而说“每一颗籽粒都饱含阳光的味道”;我帮他们开网店,联系物流。

一开始,困难重重。第一单,因为包装太简陋,石榴在路上全被磕烂了。

买家给了差评,乡亲们怨声载道,说我瞎折腾。

我二话不说,用自己的工资赔了钱,又抵押了手表,买了最好的泡沫网套和纸箱。

我娘知道后,没骂我,反而发动了全村的妇女。

她们用家里废弃的旧报纸,把每个石榴都仔细地包起来。

那报纸上,有新闻,有广告,有孩子们的作业本,包在一起,竟成了一种独特的“怀旧包装”。

没想到,这反而成了卖点,城里人觉得新奇又环保。

慢慢地,我们镇的石榴,开始在网上卖得红红火火,订单从全国各地飞来。乡亲们的腰包也鼓了起来,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。

二愣子——现在该叫李愣子了,他成了我的得力助手,负责打包发货,忙得脚不沾地,可他乐呵呵的,说:“明儿,咱这石榴,可算熬出头了!”

后来,我又用攒下的钱,在镇口开了家小咖啡馆,名字就叫“石榴树下”。

装修得很简单,但很温馨。墙上挂着我拍的小镇四季照片,角落里摆着书架,放些书,让年轻人有个可以坐下来聊天、看书的地方。

店里卖咖啡,也卖我娘亲手做的点心——艾草青团、枣泥酥、还有她秘制的石榴酱。

没想到,这小店还挺受欢迎,成了镇上一个小小的“文化地标”。

放学的孩子会来写作业,下棋的老人会来喝茶,返乡创业的青年会来谈项目。

“石榴树下”,成了小镇的“客厅”。

我的生活,变得充实而平静。

白天,我忙着店里的生意,或者帮乡亲们解决各种问题;

晚上,我就陪着爹娘,在院子里乘凉。

我娘还是那么爱唠叨,可现在,我听得津津有味,甚至会故意逗她:“妈,我今天又没穿秋裤。”她就会跳起来,拿着鸡毛掸子追我。

我爹还是那么沉默,可他看我的眼神里,充满了欣慰。

他常常坐在石榴树下,看着我忙进忙出,嘴角挂着笑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
我开始重新融入小镇的生活。

跟老邻居们下下棋,帮隔壁王大娘家修修漏水的水管,周末的时候,带着爹娘去郊外转转。

我发现,这种简单而真实的生活,才是我真正想要的。

我不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和光环,我只需要这份踏实的幸福。

家,不在远方,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。

9.团圆的季节

国庆节到了。这是自我回来后,过的第一个国庆节。

镇上举办了热闹的庆祝活动,广场上张灯结彩,人山人海。有舞龙舞狮的,锣鼓喧天;有唱大戏的,咿咿呀呀;

还有各种小吃摊,香气四溢,糖葫芦、棉花糖、炸臭豆腐……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笑声不断。

我早早地关了“石榴树下”的店,陪着爹娘来到广场。

我娘穿上了她最体面的、那件藏青色的褂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
我爹也特意刮了胡子,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布鞋,精神矍铄。

我们一家人,挤在人群里,可以看着台上的表演,吃着糖葫芦,脸上都洋溢着笑容。

我爹第一次用智能手机,我教他开直播,他手抖得厉害,镜头晃来晃去,可他笑得像个孩子,对着手机喊:“老张头,你看见没?我儿子给我直播呢!”

夜幕降临,广场上放起了烟花。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,照亮了每个人的脸,也照亮了小镇的夜空。

我看着身边白发苍苍的爹娘,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、洋溢着幸福的笑脸,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满足。

这一刻,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,什么是家。

家,不在远方,而在懂得彼此需要的心里。

它不是一个地方,而是一种感觉,一种无论你走到哪里,都能让你魂牵梦萦的归属感。

它是在你疲惫时,永远为你亮着的那盏灯;是在你迷失时,永远为你敞开的那扇门。

活动结束后,我扶着爹娘慢慢往家走。

秋夜的风,带着一丝凉意,可我们的心是暖的。路过那棵老石榴树时,我停下了脚步。

月光下,石榴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,是一条通往过去的路,也像一条通往未来的桥。

我娘从兜里掏出一个石榴,塞到我手里。石榴已经熟透了,裂开了嘴,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籽粒。

“留着,”她轻声说,“明年春天,咱再种一棵。”

我点点头,紧紧握住那个温热的石榴。

抬头望去,远方的天际,一轮明月正高悬夜空,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银辉。

那光芒,温柔地洒在小镇的屋顶上,洒在爹娘的白发上,也洒在我的心上。

我站在那里,久久没有动。

心里头,一片宁静,一片满足。

我知道,我终于回家了。

这趟十万八千里的漂泊,终点,原来就是起点。

而所谓归途,不过是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,带着满身风尘,和一颗终于学会珍惜的心。

更新时间:2025-11-05 10:23: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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